当筚路蓝缕在异国拼抢一席之地时,中国出海企业必须面对一个现实:如何在可能不受官方欢迎的地方做生意?如果我们将时间轴线延伸到二十年前,会发现类似难题贯彻始终。
2003年2月12日的北京,前两天骤降的暴雪刚开始消融,气温骤降,时任京东方董事长的王东升,在冷风中却感觉热血涌动。当日,京东方正式宣布以3.8亿美元价格,收购韩国现代显示技术株式会社(Hynix)的TFT-LCD(薄膜晶体管液晶显示器件)业务,该收购案为当时中国最大一宗高科技产业海外收购案。
此时,TCL李东生在国际并购上正踌躇满志,2002年他完成了收购德国施耐德集团彩电与录像机产品的交易。2003年11月,他宣布收购法国汤姆逊集团公司亏损的彩电与影碟机业务,这也是中国企业第一次兼并世界500强企业的主营业务。五个月后他又收购了法国电子业巨头阿尔卡特的手机业务,成立了新公司T&A。
同年,联想集团董事局上决定调整战略,创始人柳传志认为公司业务向海外发展的时机到了。从10月开始,联想与IBM接触,为了保密,双方开会既没有在IBM的办公室,也没有在联想的办公室,而选在第三方中介机构美林。到2004年12月8日,联想集团宣布了一项震惊世界的大交易,以12.5亿美元价格收购IBM全球PC业务。
二十年前,中国企业掀起了进入21世纪后新一轮国际化热潮。中国制造自1980年代开始就在全球显现锋芒,大量廉价商品进入西方,以至于在1990年代密集成为反倾销诉讼的对象,其中的佼佼者由此向价值链上游艰难移动。2001年12月11日,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,一批最富冒险精神的企业家以跨境并购形式,实现投资出海。一个当时常用的比喻中,可见这一连串交易中隐藏的勇气与风险:蛇吞象。
二十年后,地缘政治形势日渐复杂,根据安永发布的《2023年上半年中国海外投资概览》,上半年中企宣布的海外并购总额仅为117.3亿美元,为十年同期最低,同比下降14%。一些中国企业已成为国际化老手,如海尔、海信等家电公司;宁德时代、赣锋锂业等能源企业;比亚迪等头部车企等。它们学会了尽量回避直接购买资产,不再明确以获取技术为目标,更善于规避专利权纠纷;学会了保留更多外籍高管,并保持全球化运行;学会了减少大额交易,转向小额交易,学会了对海外业务收益进行就地再投资。
在此背景下,一批跨境电商及电商产业链公司成为新主角。它们是全球活跃用户量突破16亿的TikTok,是2023年上半年全球下载量前十名中唯一的购物APP Temu,是一度估值超千亿美元的独角兽SHEIN,以及速卖通、Shopee、Lazada、极兔等,这个名单过去三年来正迅速变长。
相较二十年前,新出海企业具有鲜明的辨识度。它们以轻资产为主,利用技术,在服务与价格上击败成熟市场的竞争对手;它们精于流量飞轮效应,具备深刻的数据洞察力,能对消费者需求与市场趋势变化做出快速反应;它们对传统工厂具备深度改造能力,能让“小单快返”真正落地。它们有一套成熟的运作手法,平台首先杀出去,同时寻找中国卖家,打通供应链,改善物流与仓储,再逐渐优化远较中国落后的支付环境,这套打法可以推动公司从欧美,到拉美、中东、东南亚快速复制。
更为不同的是,它们是生而全球化的一代,即使其背后有字节跳动、拼多多、阿里、腾讯等头部玩家的身影,但从治理结构到运营方式,都尽量与母体拉开距离——很长时间内,海外用户根本不清楚它们中的大部分与母公司的血缘。
放在二十年,或者更长时间维度来看中国企业的国际化,无法用“新”“旧”来做粗暴划分,至今全球化进程依然未完成,今天的“新”就是明天的“旧”,过去所积累的应对冲突的宝贵经验,以及培育的制造优势,今天依然是宝贵的财富。
这诸多差异,同样并不意味着它们将会比二十年前的前辈们所受的摩擦力更小——国际化从来不是一条坦途。
王东升、柳传志、李东生在大收购过程中耗尽心血,因为整合,也都曾遭遇挫折与指责。京东方收购韩国液晶面板业务后,2005年其五代TFT-LCD生产线开始量产,可经过两年全球产能扩张,恰逢液晶面板进入价格下行周期。在韩国与中国台湾,竞争对手更先进的六代与七代液晶生产线也同时量产,王东升被批评为“波峰投建,波谷产出”,几乎一夜白头。
联想集团收购IBM PC业务后,柳传志到某EMBA班上讲座,全班90多位同学,柳请他们举手,看有多少人认为并购后的整合能够成功。只有三个人举起了手,他定睛一看,有两个都是联想派去的学员。直到2008年,并购后的文化冲突仍未解决,2009年一季度亏损了2亿美元,成为联想成立以来绝对数额最大的一次亏损。公司站到了悬崖边上,他不得不在2009年短暂复出,接任联想集团董事局主席。
因为一系列闪电并购,TCL与李东生登上了《财富》杂志封面人物,但到2005年,其并购的多家企业遭遇巨额亏损,TCL18个月亏18个亿,李东生被评为“A股最差老板”。半年之内,他瘦了20斤,以前的裤子都穿不上了。李的同事回忆,那段时间他脸色很差,像“地狱的颜色”。
这些交易的价值,都是经历几次波峰波谷,多番战略取舍,忍受住成吨的口水冲刷,历经十年之功,才能逐渐呈现。
与王东升、柳传志、李东生们所经历的“先苦后甜”所不同,二十年后,张一鸣、黄峥、许仰天们将走上一条“先甜后苦”之路。
他们真正崛起,得益于移动互联网进入下半场后的数字化红利,以及2018 年后,亚马逊几次提高标准,对大批中国卖家采取封店措施,国内中小卖家寻找出路带来的供应链红利。过去近六年时间,他们衔枚疾行,墙外开花之后,墙内尚不闻其香。可当他们迅速成长到如此庞大,引起亚马逊、Facebook等巨头,当地中小企业以及政府监管层侧目,就必然会进入准星之内。
TikTok最近在印尼的遭遇就是一个折射,就在今年6月15日,TikTok CEO周受资在“TikTok东南亚影响力论坛2023”现场,还宣布将在未来三年向印尼和东南亚投资1220万美元,用于支持超过12万家中小企业、扶持创业者和年轻人,但示好并没有阻止扳机扣动。
二十年出海历程中,先行者们所面对的挑战主要是日益严格的并购监管,反垄断调查,以及海外建厂时的法律、工会、文化等难题[福耀集团在美国俄亥俄州代顿市建厂的故事就是各种冲突的缩影,后来此故事成为奈飞(Netflix)纪录片《美国工厂》的原型],相比“前辈”,新出海企业的问题清单中,还要加上数据合规、用户隐私等。这已经是他们在欧美需要面对的头号质疑,东南亚等地相关法律法规,尽管目前不如欧美严格,未来也会逐步完善。
这是最需要耐心的时刻,尽管之前“耐心”看起来没那么重要。对他们的最好鼓励,可能是《海贼王》中听起来热血到中二的台词:
这个世界并不是掌握在那些嘲笑者的手中,而恰恰掌握在能够经受得住嘲笑与批评仍不断往前走的人手中。
去找吧!伟大航路!我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放在了那里!